木心恒久
我十六岁那年,父亲在田埂上摔断了腿,家里唯一能转动的那台织布机顿时哑了。父亲躺在床铺上,眼窝深陷,虚弱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。我攥紧了拳头,掌心被指甲掐得发白,终于还是放下了课本,背起工具箱,踏进了村头老木匠家那间光线昏黄、木屑飞扬的作坊里。锯木声沉闷而单调,仿佛我心底不甘的呜咽,日复一日啃噬着年轻的筋骨,也锯断了我所有轻盈的梦想。
日子如师傅手中那把锉刀,单调往复,磨掉了少年青涩的棱角。时光流淌,我渐渐由小学徒变成了王师傅。三十载光阴如木屑般纷纷扬扬,悄然飞落。邻居们陆续搬离了村庄,住进了城里新居,村中的泥巴路逐渐被水泥覆盖,新式家具店里,那些用胶水粘合、批量生产的家具亮得晃眼。师傅当年那套严苛的规矩——榫卯必须严丝合缝,木纹务要如流水般自然相接——仿佛成了不合时宜的旧梦,而我的固执也成了众人眼中可笑的“冥顽不灵”。
那一天,我为一户人家精心打制了全套桌椅,心中满是欣慰。未曾想,那家年轻主人回来,却指着桌角一处严丝合缝的榫卯接口,皱着眉头抱怨:“王师傅,这里怎么还有缝啊?城里家具店那些,都用新工艺,一点缝隙都看不到!”他指尖敲着那处承载着传统技艺的榫卯,那声脆响,却像根刺,扎穿了我三十年来默默坚守的尊严堡垒。我一时怔住了,木屑弥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窗外斜阳照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嫌弃,也刺入我心底最深的缝隙——那缝隙,竟比榫卯本身更让我感到彻骨冰凉。
那晚,我枯坐于工作台前,灯影摇曳如同我无处安放的心绪。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抚摸过那些光滑温润的木头表面,木纹如活水般在指尖流淌,唤起过往岁月里每一道刨痕、每一次榫卯咬合时发自内心的笃定与欢欣。木头仿佛低语,告诉我那些无声的坚守已如年轮般刻进了生命深处。窗外是沉沉的夜,我最终却长长吁出一口气,灯下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浮起澄澈的光亮。我重新拾起刻刀,刀锋划过木料,声音细微却清晰,如同我内心重又响起的倔强宣言——纵然世界奔流,有些微光,注定要由我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去点燃,去守护。
日子如常,我依然埋头于刨花与木香之中,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。直到一个平常的下午,邮差送来一纸邀请函——省里竟举办传统手工艺博览会,特邀我去参展。我随意把它搁在堆满木料的台子上,只如拂去一粒寻常的木屑,继续俯身细细打磨手里那件给小孙女做的摇椅。后来博览会的工作人员寻到我的小作坊,诚恳邀请。记者好奇地追问:“王师傅,您的手艺终于被发现了,您高兴吗?”我抬头,目光落在墙角那架完工的小小摇椅上,嘴角弯出温和的弧度:“小囡囡等着坐呢,她的摇篮可比什么奖杯都实在得多啦。”摇椅轻轻晃动,仿佛在应和我言语间那抹恬淡的暖意。
记者手中的镜头终究会冷却,博览会上的掌声也必然消散于风中;然而当小孙女坐进那温润的摇椅里,当寻常人家餐桌边沿榫卯依然在无声处紧紧咬合着岁月——这便是我穷尽一生才终于明白的“价值”。
匠人何曾畏惧寂寞?纵使世界奔向流光溢彩的速朽幻境,我仍愿做那个固执的守林人,在喧嚣之外一遍遍抚摸木头的年轮,聆听树木沉默的脉搏。最深的功夫,原来并非刻在世人仰望的闪光奖杯上,而是悉数沉入生命年轮最深处那无人细察的纹理之中——那是时间本身也无法磨损的印记,它无声,却足以托起我们摇摇晃晃的人间,并在每一次榫与卯的紧紧拥抱中,传递着比时间更坚韧的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