异国实验室的深夜里总梦见家乡贫瘠的土地
发布日期:2025/6/24 11:44:49 访问次数:10754
秋分刚过,我回到家乡小兴安岭脚下的村庄,父亲林永年正弯腰在试验田里查看玉米长势,他布满茧子的手掌拂过饱满的玉米棒子,眼角的皱纹舒展如田垄,如同面对久别重逢的亲人。夕阳熔金,浸染着他肩头几缕白发,也照亮了父亲手中那枚磨得发亮的钥匙——那曾锁住粮仓,也锁住了我们父子间多年的心结。
五年前,我刚从国外农学博士毕业,便迫不及待地告诉父亲要回家乡扎根种地。电话那头长久沉默,父亲最终低沉地开口:“供你出去读那么多书,到头来还是回这土坷垃里刨食?这碗饭,不端也罢!”——他挂了电话,那冷硬的忙音如同沉重的石块,砸在我心上。我懂他的不甘,当年他饿着肚子送我出山,就是希望我摆脱这土地的沉重。但我心中那片沃野,却始终生长着别样的种子:在异国实验室的深夜里,我总梦见家乡贫瘠的土地上,麦穗在风中徒然低垂,乡亲们焦灼的叹息随晚风飘荡。我渴望以所学,让那片土地挺起脊梁。
尽管心绪沉重,我还是回来了。可迎接我的除了父亲紧锁的眉头,还有村里人含蓄的疑问:“永年家的海归博士,真能种出金疙瘩来?”父亲更是倔强,他固执地不肯把自家粮仓钥匙交给我存放新培育的种子,反而在自家地里种满了传统玉米。面对父亲那座沉默如山的背影,我默默在村东头贫瘠的盐碱地上扎下根来,开垦出第一方试验田。烈日下,我躬身丈量土地,每一粒播下的种子都承载着无声的誓言,汗水滴落处,是我在贫瘠与成见间开凿的一条希望之渠。
然而天灾骤至。盛夏,烈日灼空,大地干裂如龟甲,旱魔贪婪吮吸着土地的水分。紧接着,铺天盖地的黏虫如褐色浊浪,瞬间吞噬了所有绿色希望。村民们蹲在地头,面对枯黄倒伏的玉米秆,眼神空洞如被蝗虫啃噬过后的田野。父亲那边精心侍弄的田地也未能幸免,茎秆枯槁,叶子上虫洞累累,像一张张绝望哭泣的嘴。他蹲在田埂上,手指深深插进干裂的泥土,那背影如同秋后最后一株孤零零的秸秆,在风中显得格外枯槁。
我的试验田同样遭受着烈日与虫群的轮番啃噬,但我培育的“磐石”系列玉米却显出了顽强生命力:在肆虐的虫口下,它们深绿色的叶片依旧挺立如剑,根系如倔强的手,紧紧攫住深层土壤中最后的水分。我昼夜不休,和村民们一起挑水、配药、除虫,汗水混着泥土,在皮肤上刻下道道沟壑。一天清晨,我蹲在田埂上查看虫情,无意间抬头,竟发现远处田埂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父亲!他远远站着,晨光模糊了他的表情,但那凝望的姿态,像一棵在风沙中终于开始动摇的老树。他默默注视着这片在焦渴与虫噬中依然倔强挺立的深绿,第一次没有转身离开。
当秋风终于吹散暑气,父亲的玉米地近乎绝收,枯槁的秸秆在风中呜咽。而我的试验田里,“磐石”玉米却迎来了丰收,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沉甸甸地垂着,饱满的颗粒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。我特意挑选了几个最饱满的玉米棒子,轻轻放在父亲家灶台旁。沉默像无形的雾霭弥漫在屋里,只有灶膛里未烬的柴火偶尔发出细微的哔剥声。父亲默默拿起一个玉米棒子,粗糙的手指抚过那紧密排列的金黄颗粒,忽然,他掰下几粒生玉米粒,放进嘴里缓慢地咀嚼起来。半晌,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,无声地砸在斑驳的泥地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。他站起身,一言不发地走向墙角那个厚重的老木柜,窸窣摸索片刻,转身回来时,将一样东西重重拍在我面前的桌上——正是那把被磨得发亮的粮仓钥匙,沉甸甸的,带着他几十年守护的温度。
“爹……”我刚开口。
“啥也别说了,”父亲的声音沙哑,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这钥匙,你收好。地,往后你说了算。”他布满老茧的手掌,带着土地的粗粝和温热,紧紧覆盖在我攥着钥匙的手上。那一刻,两代农人掌心的温度与老茧在钥匙上交叠,像泥土下紧紧缠绕的根系,无声地传递着守护的承诺。
如今,父亲依然时常摩挲着那枚粮仓钥匙,仿佛那是土地最赤诚的心跳。夕阳下,他的身影与身后如金色波涛般翻滚的千亩良田融为一体。当“磐石”的种子在更多干渴的土地上扎下深根,当乡亲们的粮仓日益丰盈,我才真正读懂父亲那滴砸进泥土的泪——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上,不仅仅靠深扎于泥土的种子,更要靠那代代相传、永不肯弯折的脊梁。
那脊梁骨,便是一粒粒沉默的种子,在岁月深处倔强地顶开板结的土壤,最终将整个民族的重量稳稳托起——饭碗之重,原来重如大地,重如人心,重如这土地上所有不肯低垂的头颅与不肯停歇的耕耘。